老去的,逝去的

下午五点多,外边的阳光还明晃晃的,但我已经好困了。

明明回来的路上睡了一路,看来时差果然没那么好倒呢。

回到国内的这两个半星期,似乎一下子就过了。回国时路上的流水账,在飞机上就已经写得差不多;在国内第二周的游记,在大兴机场百无聊赖地等着行李托运柜台开放时也已经记得七七八八了。这里就写写这次回家见到的亲人们吧。

奶奶

回家之后第二天就去老家给父亲上了个坟,是堂哥翘班过来指路的,不然老家林里的哪家是哪家根本找不清。这不,要分两刀纸烧给爷爷和老爷爷,明明堂哥都给我踩出一条路了,一个没看清,也还是祭错了坟头。罢,村里的都算是亲戚,大差不差。

上完坟又去看了看奶奶。事前没有通知她说我回来了,堂哥跟我说你见到别先叫奶奶,看老太太还认识你不。到她家时,奶奶正坐在门口和庄邻聊天,转眼看见我,怔住了一下,之后便立即起身迎向我,问我怎么来了,语气中满是惊喜。那天分别时,老太太舍不得,流泪了。

在国内的最后一天又去了奶奶家。母亲带着馅子和面团过去,我们几个包饺子,奶奶在一边跟我们说话。其间的一些细节,让我意识到了,为什么家人们都说奶奶如今老糊涂了。和几天前那个没犯糊涂的奶奶相比,犯起糊涂的奶奶不停地说着七八天前摔伤了腿,好几天连进厨房都不敢进,这几天才稍微好了一些——但摔伤腿的事已是几年前,她也已经有些时日不能自己做饭了;我们择完菜我想找扫帚打扫一下却找不到,她就抱怨是几个重孙过来玩时把东西都弄丢了,又说这地板不用打扫,她自己都从来没扫过(但看那干干净净的样子明明就是刚扫过不久),二姑说明明就是她自己到处打扫,然后把扫帚不知忘在什么地方了;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执意自己躺在床上不和我们一起吃,三叔说她如今动不动就怕人,非要等到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肯吃饭。

但就是这个走失在时间和记忆的迷宫中的奶奶,也还是一遍又一遍地催我去给二姑和三叔打电话,说让他们来帮忙做饭,人多也热闹。她几乎每隔两三分钟就要问我一次有没有跟他们打电话,一直问到他们真的都来了。那热情又利索的作风,似乎还没有变呢。

三叔跟我说,我上次过来之后的第二天,二姑问奶奶我过来看她的事,奶奶却丝毫不记得我来过了。

这次离别前,奶奶要留我过夜,我说我第二天就得去北京了,她问我现在是在北京上班吗。我回说是要去北京坐飞机回德国,我不是在德国好多年了么。她看起来有些茫然,仿佛想起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起来,哦了一声。

大姨

大姨近三个月前突发脑溢血,一直昏迷着。回国后的第三天,去市里的康复医院探望了一下。

进病房的时候,护工正在给卧床的她敲背。她如今剃了个方便打理的平头,喉头上也嵌着一片钢片,上边开了个可以连接管子的孔。我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话,她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我,脸上没有表情。

这些日子你肯定很难受,我说,但不要着急,慢慢养着,总会好起来的。

其实我从母亲那里听说过,哪怕真的好起来,也至少会是半身不遂,也因为在喉咙上开了那么一个口子,恐怕也就说不出话了。就连能睁开眼睛,也不过只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新发展。

但我还能说什么呢?总要说说安慰的话吧,万一大姨其实已经恢复意识了呢。

就在我们准备去西藏的前一天,我在清晨突然醒来,还没再睡着,就猛地听到母亲哭着跟吕大大说,大姨走了。

这一定只是噩梦吧。

明明大家都看着大姨明明在一天天慢慢好转起来了的。我自己都还亲眼见到她的眼睛已经能跟着说话的人了呢。

几年前我回国时,母亲开着车接上她,我们一起去看姥姥,之后大姨让母亲把她送到她在村里的老宅子里,说要在这里住一宿,好打整打整这座小院。院里的石榴和桂花,那年就已经有了。

后来我得知,她那天脑溢血时,也正在忙活着修整这栋老屋。那天她跟谁也没打个招呼,自个儿打了个车过来了。

没错,这座她心爱的老宅,每一间都精心布置得简直看不出是村庄里的房子。可是如今用一条白布挂在门前的堂屋,却铺着一层麦秸,摆着粗陶的火盆,还大剌剌地胡乱扯出了一根插排,给要制冷的水晶棺供电。一边跪着表侄和表哥,一边跪着表姐和嫂子。我们进了灵堂哭着给大姨磕头,他们哭着给我们回礼。

大姨固然熟知村里的各种习俗规矩,但如果看到自己细心整理的地方会变得如此杂乱又嘈闹,恐怕也会生气吧?可是她的遗像只是和蔼地微笑着。

前些年大姨经常拉着我母亲一块去寿衣店看寿衣,从布料到样式都有自己的一套坚持和讲究。不知如今的这一身,是不是自己千挑万选之后的结果?希望是吧,新衣服毕竟还是要穿自己喜欢的才是。

母亲跟我说过,虽然大姨和她这些年来总是多少有些嫌隙,但大姨一直都很喜欢我这个外甥。

六七年前有次秋天回国,大姨送了我好些自己刚晒好的干桂花。我本就喜欢桂花,在欧洲又难得一遇,就一直宝贝着它们,平时用塑料袋包着放在冰箱冷藏室中的一个保鲜盒里,只在做粽子或汤圆这类节日点心时才舍得拿出来用上一点点,至今都还剩着一些。哪曾想,这些剩下的花儿如今一旦用尽,在这世上就再也无处寻觅了。

其他人们

比我年长的亲戚们,无论是长辈还是平辈,普遍都没有什么大变化。很多看起来多少沧桑了些是真的。大舅的牙好像少了几颗?笑起来甚至有些可爱了是怎么回事。

年轻一辈们倒是变化得大,几个有些年没见了的后辈我都已经认不出来。大表侄今年应该只有二十七吧,才结婚不到两年,肚子就贴上膘了。我跟他说,你不能因为反正结婚了就不在乎体型了啊,他笑说主要还是经常跟兄弟们大晚上的去吃烧烤的缘故。我妹也胖了不少,不少人打趣说你分给你哥几斤肉不行么,我就接话说她只有肥肉我不想要。

在大姨家吊唁时,和二姨家的表哥聊了一会儿,他还是有着以前的那股认真劲儿,跟我分析说投资证券也不会赚多少钱,建议我真有心投资的话还是得等国内经济跌到一定程度时直接抄底收购一家公司什么的(我苦笑说但我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有能收购公司的资本呀)。也和大姨家的大姐夫聊了聊,他跟我说我外甥今年秋天就要结婚了,给他在县里买了房,希望他能从西安回来,毕竟西安太远了;但回来之后的收入会和他现在的工作没法比,他也明显不愿意回来。

家母在站着或者坐着不动时,总是微微摇头,虽然自己感觉不到,但在带我串亲戚时几乎所有亲戚都要问一句了。她就跟我舅和姨们说,就是遗传,咱娘那时候是手哆嗦,我是头哆嗦。我那十几年前就是护士长的另一位大姨跟我母亲说应该是帕金森早期的症状,让她好好注意,最好把酒给戒了。怎么可能戒呢,我在心里嘀咕了一下。

我自己

上次回家时,我妹拿她的拍立得给我们娘仨自拍了一张,贴在了冰箱上。这次回去看,已经有些褪色了。照片里四年前的我自己,已经比如今镜子里的年轻好大一截了!翻看家里的相册,本科时期的我和现在相比也是嫩得跟个小孩一样,我的心在滴血啊喂!

并且还不是只有外貌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大叔,就连想法也是。在拉萨的最后一晚,我们娘仨开了个卧谈会,我和母亲一起给马上就要开始工作的妹妹打预防针,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不至于毫无防备地就一头栽进上下等级森严、同级勾心斗角的环境里去。我跟我妹说,如果不喜欢这种环境,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条是逃到不这样的环境里;一条是努力适应并努力往上爬,等爬到能在一定的范围内自己说了算的位子,如果还是不喜欢这种环境的话,就到时候再去改变你能改变的部分。我是选第一条路逃掉了,而你目前只能走更难的第二条。可能放在几年前,我还会建议她只要是对的事就争取到底、是错的就不要妥协吧。她有些不甘,有些泄气。应该不是她年轻气盛,是我已经在变老了吧。

又想起了那个人当年说的,他的 prime years 已经过了的说法。但怎么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已经这么 unprime 的家伙不但过得顺风顺水还养起小孩来了?所以只要渡过第三个十年的前半段,后边就会迎来第二春?


总之,每次回国探亲都免不了要感叹一下岁月的冷面无情。撕裂破坏一切的是它,让裂痕消弭的却也是它。和三叔得有五年没有像这样好好聊天了吧。

不知下次回国,又会生出怎样的老调重弹呢?

《老去的,逝去的》上有2条评论

  1. 家事真的很好看,平静的力量。

    关于你表示的爹味逐渐浓重一事,会不会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你默默承担起了你父亲的重任呢?对于令妹来说我想也不算见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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