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去青藏高原

决定好七月份回国之后，考虑了一番，邀请家人一块去拉萨看看。一来是整个中国夏天除了东北也就西藏还可能凉快一点，二来是对世界屋脊已经心向往之许久。况且万一自己哪天头脑一热换了德国护照，再想进藏可就难于上青天了。

虽然吕大大因为各种原因最终决定不参加，但家母和妹妹倒是很轻松地就答应了。好，那就去西藏看看了！

十年前抢不到火车票，十年后还是抢不到火车票！！！

本来的计划是从北京出发，来一次浪漫的四十小时软卧车厢斜跨中国的长途火车旅行。

可是开始售票那天，我妹告诉我说，开始售票之后，网页让她稍候，稍候了两三分钟终于稍候完了，卧铺票也已经全都没了。

我说不要慌，那我们改变原计划，第二天再去试着买同一趟车从兰州到拉萨的票，万一能买到的话我们就飞去兰州玩一晚。

……然后不意外地又没有买到。

青年时总是忍不住要骂铁道部，中年了还要忍不住要骂。

一心想报旅行团的家母说这么麻烦就干脆不去了吧，下次我回来之后一起报团。我和妹妹都让她不要掺和，然后预订了十号经成都飞拉萨的机票。四十小时的浪漫火车旅就这样成了一天不到的飞机行。虽然沿途的景色变换看不到了，但一来可以在家多待一天，二来抵达拉萨的时间还会更早一天，说不定可以买张当天来回的拉萨—林芝高铁票？看着刚建成没几年，路线基本是沿着雅鲁藏布，感觉也会很好看？

查了一下这条路线丝毫没有车票短缺的问题，就决定到了拉萨再订票了。

CTU✈️CTU

一早坐网约车到了济南遥墙机场，原来去省会如今已经这么快捷了。后来问了一下家母这个“网约车”的概念，原来是长途客运为了应对客流减少而做出的轻量化转型。很有意思的点子，也确实便利。

遥墙机场的亮点，大概就是那只一直被小屁孩 小朋友们围堵的警察巡逻机器人吧。和成都双流机场四眼望去全是满满的大熊猫的鲜明风格相比实在是逊色了很多。

成都到拉萨的班机误点了三个多小时，据说是因为当天上午成都有飞行管制。妹妹等得烦躁，我就扔了一篇 BBC 前几年有关中国航班准点率超低及其原因的报道给她，让她感谢人民解放军。她看完白眼都要翻上天了。本来五点要到拉萨的航班，一直过了原定的降落时间才起飞，笑死。

川航成都到拉萨的空客 A330 竟配备着机上娱乐系统，大概也在执飞国际航班？大飞机就是爽啦！大概是因为误点误到了晚饭时间，机票预订上的供应零食成了正儿八经的供应飞机餐。供餐时，前边的空乘员发餐盒，后边还会跟一名乘务员拿着一瓶老干妈询问要不要加辣酱。经济舱的飞机餐是双拼的米饭，味道上佳。飞机即将进入下降阶段时，机上还会播放一套按摩伸展操，屏幕上的示范空姐伸展上肢时，就有好多双胳膊从各自的座位上伸了上去。虽然我们的座位在机舱中间、接不到 GPS 信号，但机载系统显示在青藏高原上空的飞行高度超过了一万两千米——印象中只有国际长途航班才会飞这么高？刚开始下降时，机上还广播因为贡嘎机场军民两用，需要注意不要拍摄或闯入军用设施。总之，整趟飞行都充满了新奇感。

机载系统显示距离拉萨还剩六十多公里，高度却还在一万多米。过了一段时间，距拉萨四十几公里，高度还在万米以上。再过了一会儿，六十几公里，高度不变。有意思，难不成是在天上绕圈圈，排队等降落？

又过了一会儿，机上传来乘务长的广播，告诉大家因为机长获知天气条件不允许降落，飞机必须返航回到成都双流机场，今晚是否能飞回拉萨、回到成都后要在机上还是机下等待后续安排等细节会在第一时间通知大家，她自己也会到客舱亲自解答大家的问题。

飞机上立马就充满了叽叽喳喳的讨论。我妹的心情立刻烂透了，嘴撅得简直要和象鼻子那么长。我虽然也先是愣了一下，但立马就欢快得不得了：虽然坐火车去林芝的计划这下大概率泡汤了，但这个也太酷了吧喂！我国内国外地坐过那么多年的飞机，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返航诶！还是已经飞到目的地上空了再飞个全程回去！旅行不就是跑出来体验新东西的么，这个绝对是超级新颖的体验啊！有趣的旅行故事 +1，赞啦！我把这些跟我妹一说，她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家母本来似乎有些焦虑，但也调整好心情继续开开心心地看机上娱乐系统里的电影了。

乘务长到了我们旁边，我抓住机会问她返航的具体原因，又问以她的经历，这种情况当天还能再飞一次的机会有多大，如果飞不成的话会不会提供住宿处。她告诉我们说原因是降落的必经路径上有强烈的雷暴，而以前发生这种状况时有时当天还能再飞回去，有时就只能安排第二天再飞了，发生后者的状况时航司是会提供住宿的。好，那就没有可担心的了，继续乐呵呵地享受这段超展开剧情。

也很敬佩乘务员们的情绪管理能力，本来大概还有十几分钟就能下班了，却平白无故地要多加班俩小时不说，有些乘客还纠缠着乘务长大小声个没完，就跟飞机返航全是航空公司的错、航空公司的错又全都是这位空姐的一样。拜托，是航空公司跟钱有仇，还是机长和乘务员其实是雷公电母、故意在飞行路径上塞雷云？大概是国内的X光安检处太多，有些人的脑细胞被烧光了。

后来乘务长又多次广播做问答汇总以及告知大家最新安排，乘务员们也又供应了好几次饮品。总之，经过四个小时的长途飞行，我们从成都双流机场出发的的航班平安顺利地降落在了成都双流机场。从国内到达的出口出去坐航司安排的大巴去航司安排的旅店，家母乐呵呵地跟出口附近的一堆大熊猫雕像合了个影。出口处写着“成都欢迎您”，但一出门就差点被迎面冲来的闷热撞死，我满脑子都在尖叫“救命啊成都想要杀了我”。

第二天凌晨四点就被叫醒回机场，出旅店时就领了一份小面包和乳饮料的简易早餐，飞机上又供应了一次早餐。母亲笑说一张机票换了三顿饭，也值了。

在机场领取了替代航班的登机牌，去到登机口，注意到登机口信息牌上在播若干其他原定此处登机的航班更改登机口的通知。我和家母咬耳朵，说你看这折腾得，这好几班飞机都得给我们腾地方呢。登机时妹妹看到这次执飞的是一架画满熊猫的特殊涂装飞机，也乐坏了。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虽然往返林芝的一日高铁体验游也泡汤了就是。不过刚出机场不久，机场大巴就横跨了雅鲁藏布江，所以也算是没错过什么景色？（状态显示为阿Q

高原反应

提到去青藏高原旅行，“高原反应”的话题总是绕不开的。

从拉萨下了飞机，就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跑不跳。宾馆在八廓街附近的老城区，房间在四楼，没电梯，虽然宾馆好心派工作人员把我们的行李搬了上去，但光是自己上了个楼，就感觉跟已经喝了两瓶啤酒一样晕乎乎的。妹妹说有些头疼，就吃了片布洛芬。家母也说似乎有点晕，大家就先在旅馆里打了个小盹，醒来后就觉得好多了，这才出去玩。

接下来的几天里，家母一直没怎么抱怨不适。我则是除了前两晚睡得有些浅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了。妹妹却容易感觉头疼气喘，虽不严重，但在来的第二天走了一整天路之后，晚上还是坐在宾馆的大堂里吸了一会儿氧气。

去纳木错的那天，考虑到湖本身的海拔就接近五千米，我们租了一瓶携带型的氧气瓶，说是主要给我妹准备着，但实际上是娘仨分着用。再加上活动没有很多，所以那天虽然在更高处，但大家的感觉都还不错。我自己唯一一次有“哦，高原果然不是闹着玩的地方”的念头，是在海拔四千五百多米的一处停车场，下车着急去厕所时小跑了几步，立马就感到头晕气短。赶忙切换成几乎走不动路的老头子形态，深呼吸了几口，倒也就缓过来了。

回头看看，这种在缺氧边缘试探的体验还挺好玩的？并且动一动就和喝酒达到相似的效果，真是经济实惠呢！虽然去那里要花的钱根本就和“经济实惠”扯不上边就是了。

佛

虽然知道西藏是个佛光普照的地方，但直到亲眼见到，才知信仰能有多深。

不只是到处都能见到的喇嘛们而已。在大昭寺外，在小昭寺里，在色拉寺，在罗布林卡，甚至在公交车上，都能看到穿着藏族服饰的人们在诵经。在佛寺里，善男信女们在转经，在磕头，在献哈达，在朝佛灯里添加自己带来的酥油。在大昭寺一座漂着莲花装饰的水缸里，除了纸币和硬币，我还看到了绿松石的戒指和手镯。应该是它们主人很珍视的首饰吧，是被那些人怀着怎样的心情献出来的呢？

但最让人震撼的还是那些磕长头的人。他们跪下，伸直双臂平平地向前拜倒在地面上，起身，重复。很多人的手上套着作为防护的木板。

听一位藏族讲解员说，很多藏人就是这样三步一个长头，一路从故乡拜到大昭寺。高原的路艰险，一些人就死在了路上。而后面的朝拜者路过倒下的人时，就会敲下他的一颗牙齿带走，等拜到了大昭寺，再把它嵌到寺里的一根柱子上。

大概是见多了这种让人震撼的朝拜、听过了这种令我动容的故事，我在出布达拉宫时捡到了一张一毛钱的纸币，去小昭寺时想着把它放在一座佛像前，但认不出是哪张，便索性把钱包里所有的一毛纸币都放了过去，反正一共也没有多少张。彻头彻尾无神论的我，在那个时刻，心里想着，虽然这尊佛不知道是不是掉钱的那位想拜的，但他或者她的心意，应该能传达到吧。

警察和宣传

本来已经惊异于国内三步一哨、五步一岗、监控摄像头随处可见的光景，谁知拉萨更甚。且不说要进任何寺庙都要过安检、检查身份证，就连想进入大昭寺周围的八廓街以及布达拉宫一侧的北京路都要被查个遍。

在小巷里、大街旁，也很容易看到警务亭，盾牌、长棍、套马杆、喷雾器、水桶、毯子，都直接在旁边大剌剌地摆成一排。

路过大昭寺前时，一大队全副武装的武警排成方阵，从前面开过。大概只是例行训练或者巡逻吧。

天上不时有军用直升机飞过。

一边是无处不在的如临大敌的气氛，另一方面，喇叭和赞歌也是铺天盖地。在佛寺，在园林，在出租车顶的 LED 灯条上，都是“民族团结”“学习贯彻二十大精神”“核心价值观”和“盐巴和茶永不分离”。

这些有时配着藏文、有时只有汉语，或短短几个字、或连篇累牍的宣传材料，让我不得不佩服党国不遗余力的尝试。

只是真的不会收到反效果吗？

双面

因为抢不到布达拉宫的参观预约又不得不临时报了个上午全在被诱导购物的一日团（不过也多少被介绍了一些当地的风俗文化，包括前边提到的朝拜之旅。还有“布达拉宫的预约券你们根本不会抢到，因为绝大部分都其实被政府留给了旅行社，这样你们才不得不参加这样的一日团多消费，拉动一把这座旅游城市的经济”这样不知是阴谋论还是事实的说法。

也从这些向导那里听到了许多中央给这块土地带来的实打实的好处，农工商业各个层面上都有。

我在这里亲眼所见的，也是这个民族的信仰依旧虔诚到催人泪下，街头男女的服饰有很多仍然还是我幼时在画册上看到的模样，巷子里玩耍的儿童说的也还是内地人听不懂的语言。他们的文化似乎没有受到很大的威胁（我们山东的本土方言和文化的处境似乎还更岌岌可危呢）。从这点出发，内地只是单纯促进了这里的经济发展而已？

但与此同时，看看这些多到匪夷所思的警察和检查哨啊。再看看这些铺天盖地的红底标语啊。而我自己也没忘掉那些年里听到的，汉人在高原上开矿修路而给藏地带来的、环境和文化上的双重伤害。还有那些已经几乎消散在正史中的血色故事。

一边给着对方一些物质好处，一边连对方的所思所想都要牢牢控制住，这是什么社会新闻里的恐怖情人？

不由得去想，如果没有内地各省市的援藏，他们如今的生活会不会明显地更差？甚至如果当年的“和平解放”根本没有发生，这块土地，这块就算西藏博物馆的官方时间线也掩盖不了其直到二十世纪中叶都一直相对独立于中原政权的地位的土地，如今会是什么面貌？会和不丹或者尼泊尔类似吗？我对那几个喜马拉雅南麓的小国，又哪有哪怕一星半点的了解？

说不定这些藏族向导的故事并不只是大内宣。说不定很多藏人的确感谢共产党给他们带来的改变。我所见所闻的越多，对这里的时代进程的走向越感到困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毕竟只是个局外人。这里是在变好还是变坏，就留给直接相关的人们在闭起来的门后面自己评判吧。

神山和圣湖

虽然行程不长，但还是留出了一整天的时间去看纳木错。

出发的清晨下着雨。我们已经在这几天里完全接受了“夏天的拉萨就是要每晚都要下雨，下一整个上午也不稀奇”这样的设定，所以压根没觉得紧张。然而旅行巴士走了一路，一路阴雨，甚至在在当雄县城吃过午饭、路过海拔几乎五千二百米的山口时，在那个据说能够遥望纳木错的地方，却几乎只能看到山坡上在四摄氏度的冷雨中翻飞的经幡。

到达景区后换乘到景区的电动观光大巴上，我的内心简直和这还在落雨的云层一般铁青：我不介意去看雨中的湖水，恰恰相反，我很喜欢烟雨蒙蒙的湖面。我担心的是这种天气下的气温，对我的这身行头而言，毕竟太低了。

然后，就在我们往湖边开过去的这半个小时里，雨散云开。

站在湖边，对着湖水望去，东方的群山还笼罩在雨雾里，西方的湖水却在蓝天白云之下熠熠生辉。是海拔的缘故吗？这天空的蓝色是如此之深，我之前只在云霄之上的飞机上见过。而那些雪白的云朵，底部平坦如镜且高度出奇地一致，像是一坨坨的蛋白霜堆在了悬浮在低空中的一片巨大的玻璃上。

湖边有成群的红嘴鸥，以及盛装打扮、游客可以买票坐上去拍照的白牦牛们。

湖边的沙土地上，矮小的草本植物在上边点缀着白色、黄色和紫色的花簇。再远处是广袤的草地，一直延伸到天边延绵的巍峨群山。这些山峦或是被不同的草本植被覆盖，或是裸露着岩土，黄褐色、红棕色、灰绿色，深深浅浅，不一而足，又更让低悬的云朵投下的影子增添了不少不规则的明暗对比。一座山的山顶附近还留着一道白雪，如展翅的海鸥。

在离天空这么近、这么近的地方，鲜明却不艳丽的色彩，就这么恣意泼洒在这么辽阔的草原上、这么高耸的山脉上。而就在这里，在这离海这么远、这么远的地方，静卧着这么一潭如海一般的咸水湖。

天之广，地之阔，山之高，水之远，无一不在凸显着人的渺小。在这无法言喻的壮美景色面前，我的大脑直接短路宕机，眼泪慢慢漫了上来。我只是一介莽夫，自然无法与历史上的文豪们相提并论，但当年苏公在赤壁的月下感叹“渺沧海之一粟”时，是不是也是相似的感受呢？

如果在这里过夜，如果能在这里看到夏夜的繁星和银河，又会是怎样一种更加震慑人心的美景啊！我不禁如此想着。但晚上大概率又会落雨吧，怕是什么星都看不到，我接着又想到。这念头又让还在泪眼婆娑的我又傻笑起来了。

有缘他日再相见

当年在这里被我称作“小藏民”的本科室友，自打毕业以来已经十年未见了。这些年因为看了太多关于中国民族政策的负面报道，甚至不太敢联系他，怕我这个“境外势力”会平白给他惹出什么事端。

但还是没忍住，行程订好之后，还没等到回国，就给他发信息了：我下个月要窜到你家门口转悠几天，有机会的话碰个头呗。

可是不巧，他在那几天也安排了旅行，正好错开了。

是呢，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除非是在一个共同的小圈子里，不然彼此的轨道很难有交点。去一座城市旅行，能见到旧友是运气，见不到反而才算是常态。

并且也多多少少地有种感觉，就算我们见到面，可能也不会和当年躺在各自的架子床上闲聊到天明那样，没有顾虑地什么都说了。虽然我有一堆东西想要问他呢。

在回去贡嘎机场的大巴上，我再给他发信息，说以后有机会再来的话再跟你说一声。

是呀，且不说西藏这独特的人文景观，光是那些壮丽的山水，就让我还想再多看看。

就看何时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