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在路上

转眼九月已过一半。如今正在 MeinFernbus 运营的大巴上,去法兰克福机场。

要离开自己的家半个月,回自己的家看看了。

怪我小瞧了搬家,如今是多庆幸签了九月份开始的住房合同,忙活到上周,才完全安顿下来。从那位的住处撤离之前把整个公寓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打扫了一通,只是前几天一场雨,本来就没能擦到完全清亮如无物的窗户玻璃上又有了圈圈水痕。等你下个月回来,地板上恐怕也已经蒙上一层细尘了吧。

刚刚路牌掠过,离法兰克福还有一百零九公里。萨尔州阳光明媚,莱茵-北法州一片绮丽的田园风光静卧在一层低悬的蓬松云团之下。

昨天去你那里确认断掉了水电,离开时觉得这锁可以擦得亮一些,却碰巧遇到你那年轻漂亮的邻居回家,没几分钟管家就匆匆赶来,可问了我好一通问题。为什么你就能有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住,还有互相关心的好邻居,我就只能在我的小屋子里听着我的邻居超大声地放 Lovers in the Sun 呢?嘛,倒是省得我去开 Spotify 了。

一路风光秀美,离法兰克福还有不到七十公里了。大巴准点发车,大概也会准点到达。机场那站,还有不到半个小时就要到了。

几座巨大的电力风车前面,一片翠绿的葡萄田。

昨天去罗马尼亚朋友家里作客,她在九楼的住处窗口朝西,那轮落日,是我见过的最为浓艳的橘黄。如今我已在回家路上,待到他日回来,她将已经完成在萨尔的半年学业,回到那热带鱼形状的国度了。这位在三个月前的莱茵河一日游认识、在一起的时间怎么都算不上很长的姑娘,出乎意料地和我竟有很多相似之处,假以时日,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只是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能坐在一起聊着天吃蛋糕。Erasmus,让这块古堡林立的大陆上那些热烈的年轻生命纵情奔跃,在自己、在他人的青春记忆里,留下一段段短暂却斑斓的友情。有缘来日再相见了。

行至 Mainz。印度小姑娘正在进行她的环游印度的旅程。希腊大哥还在享受着雅典的夏日。伊朗小伙子现在在那荷兰小镇,可能在纠结着给自己做午饭吧。连天气都是和今春那天的一样阴沉呢,说不定我们在莱茵河畔挑逗的那两只天鹅,还在那里等着我们再过去?

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Haribo。Nivea, Nivea, Nivea。橄榄油,葡萄酒,伏特加。一堆维生素泡腾片。一个描着紫色蝴蝶兰的雅致瓷盒子,不知能放什么,买来送给姥姥好了。一个活灵活现的斑鸠形状的瓷盒子,不知能放什么,买来送给奶奶好了。给父亲买一条 Tommy Hilfiger 的围巾。就连中秋,都花在了超市和商场里。

时间已近下午五点,在一号航站楼转了一圈又一圈,上下左右撞了个遍,总算在一大排 Lufthansa 柜台后边找到了国航。拿到登机牌,啃完所有的面包圈,灌掉一整瓶 Apfelschorle,离登机还有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能在机场有这么多时间,继续到处转悠转悠好了。资本主义的险恶在这里又显现出来,各种店铺,买不起奢侈品没关系,各种廉价小物给你看。磁铁邮票明信片,钱包里的欧元小伙伴纷纷说掰掰。机场嘛,这种地方不用在乎太多,只要记得买买买就好了。

在不同航站楼之间穿梭、可以看到停机坪的 Skyline 轻轨好赞顶,赖在上面坐了两个来回。差不多该去过安检出海关登机了。


今天是十月十一日,回到德国大半个星期了。

等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才等到行李出现在传送带上,拉着踏入首都国际机场 T3 航站楼,仿佛久梦初醒。啊,我在这里,真真切切地站着。在华北无尽的山峦彼方,在蒙古荒芜的戈壁彼方,在那绮丽的明黄粉红淡紫色的黎明彼方,在北国那些匍匐在浓黑夜色中的城市灯光的彼方,德国的山川草木,那座边陲小城的春秋冬夏,早已在几个世纪的尘封中模糊褪色。接入机场 WiFi,Facebook Messenger 的聊天大头贴叮叮叮地推送着这十几个小时里的聊天内容,点开看着一个个写着英语的气泡旁边的一张张脸庞,心里的是分离的思念、是重逢的期待、还是竟然形同陌路的让人惶恐的疏离感?虽能看到新消息,却发送不了什么,应用程序徒劳无功地想要连接脸书服务器,又让这疏离感平添了几分:他们自留在那梦幻泡影如露如电的世界里,我却已经在这堵无形的墙的另一边了。

十月十二日,天气终于好起来了……半天。下午,阴雨继续连绵。雨点坠地,如过客的马蹄一般达达作响,圈圈圆圆圈圈。

哪料到当年只有一年同窗之缘的你,不止专门跑来机场接我,竟还包下了我在帝都的住宿,另外又召集了在这都市里各自忙碌的旧识搓了一顿。当年一同踏入高等教育大门的各位,如今除我以外,都在认真细致地洞察生活、规划前程,你们的闲谈,我已是插不上言了。我啊我,竟连一句像样的道谢都没有说。

哪料到当下的北外竟然处在一段没有工地的时光里。

哪料到当年空旷宏伟的北京南站,如今竟拥挤到这种程度。

载我回家的列车,炫耀着 305 公里的时速。山东笼罩在雨水里,从曲阜到家的路上,翻出了一年来所有的见闻讲给开车来接我的父亲听,一直说到晕乎乎的。

奶奶安好,姥姥康健。父母一辈大都依然如旧,只是大爷年初脑溢血住了一段医院,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好多。又有两个表哥表姐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在老家聚到一起吃饭,晃晃悠悠地在人脚边绕来绕去,或是在怀里东张西望的这些不到两岁的侄子外甥们,数不清到底是五六七八个。整个家族,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近不远地在身边,不多不少地提供着熟悉的感觉。就连面对今春大张旗鼓装修了一通的家,也没有太多的新奇之感。最明显的异样的感受,却是和家里的亲戚们渐渐更远了:他们不了解我如今的生活,我也已经对家乡近乎一无所知。几乎所有人,都只能送我两个包含着善意的关怀的问题:在那边吃什么,可否习惯;在那边有没有找个女朋友。我只能用同样的答案一次次地回答几乎所有人,吃[列表项略],蛮习惯的;没有,真没有。没说出去的是,其实对某个女生,算是心动过两三天。幸亏去告诉了你被你点醒,如今看来,我和她的确就只适合做普通的好朋友而已。更何况就是当时,也已经晚人一步了呢。

十月十三日。你说你说,为什么要在聊天的时候引用 Bender 的名台词,又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提供出处?不到二十四小时里看完了两季 Futurama,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在家的日子散漫又慌乱,不到三个星期的日子转瞬即逝,匆匆如飘香十里的桂花。微山湖的藕叶和芦苇,孟府的古柏,回家一趟,又多了些旅行记忆。手忙脚乱打好行李,又是道别。

在那列连过道里都塞满人的进京夜间列车 K52 上,两三点钟的半睡半醒之间,强烈地觉得,等到下车,理应还是地铁二号转四号线,拖着箱子走上一公里,回到那间鸽笼般的宿舍,把背包和箱子一放,去食堂吃顿早餐(一碗汤,一个蛋,俩大包子,一个得是茴香鸡蛋馅的),再回宿舍一觉到中午。却也同样清楚地明白,这一套已经永远地只属于过去了,永远永远。如今我的容身之所已在万里之外,离倒在舒服的床上还有二十七八个小时。帝都之于我,已经只是从家到家的旅途上的一个中转站了。可是,明明就还是这趟列车没错啊。今夕往昔,虚实难辨,亦真亦幻,终搅成一团纠结的混沌,归于虚无。似闭非闭的双眼,只捕到窗外的一片漆黑,和白惨惨的灯光下横七竖八沉睡在列车轰鸣声里的人。都是在为生活奔波的人吧。

涨了价的机场大巴在晨光沐浴中的城市里前行,六点多钟的街道上没多少车,显得尤为宽敞。好些地方,我以前都没来过呢。一丝不安攫住了我:哪怕是对这居住了四年的城市我都依旧知之甚少,有朝一日你来这个国家游玩,怎么能给你做一个好向导呢?

机场从清晨的空旷渐渐转为日间的拥挤喧闹。百无聊赖的整个上午,空空如也的胃袋指挥着空空如也的大脑,惦记着还远在数个小时之外的两顿飞机餐。机场餐饮贵到荒谬,想起背包里还有妈妈给炸的藕盒,打开一看,却只见没有封好的袋子,已经把油仔仔细细地铺陈开来,污了一叠九五九六年的古董明信片,浸了一本准备在飞机上看的新书。家里的惦念,就这么留了下来,看得见,摸得着。

又在怀疑,当年看到的湖水和雪原,是错把这种横贯亚欧大陆的云层当作了地面么?大概的确不是云层,云端不会有城镇点亮灯光吧。这次待到终于得以看到地面的时候,已经是飞机准备降低飞行高度的时候了:蓬松分散的云团,被夕阳镀上温暖的颜色。

十月十九日。漫无止境的假期,明天就要画上休止符了。终于要等到数月之后的再见,反倒忐忑起来。

一片游行声浪送走了我,等到回来,在机场迎接我的,还是那每周一下午六点准点登场的抗议人群。日夜不停、全年无休的飞机轰鸣剥夺了邻近居民的宁静,迫使他们只能举着标语,发着传单,吹着哨子打着鼓,喊着口号唱着歌,用几近庆典的沸反盈天,“回馈”着这带来一切的航站楼。包括“夜间停飞”在内的要求在效率和金钱的高速列车面前恐怕比一只螳螂还要无足轻重。飞机照样起降不息,游行依然周而复始,已经这么过去了三年。只怕这炽热的恼怒和冰冷的无奈,已流淌了不止三年,并还将继续下去。

两段 ICE 列车,中间是瑟缩在曼海姆站台上的二十分钟。车厢里温暖舒适,灯光柔和,乘客不多,终点站正是家门口。再也不用等什么车什么船什么飞机了。眼见过了莱茵河,往小桌上一趴,心花怒放:再熬一个多小时就能回家好好睡觉了!再也不坐 K52 了,飞机上都没睡够,现在真是困得……

猛然惊醒,车厢里已空空荡荡。只剩一个正往外走的姑娘,朝我莞尔一笑:“Saarbrücken”。赶忙抓起背包拉起箱子,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冲出来。

已近夜半,空气清凉沁脑。

欢迎回来,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欢迎回来。

《九月,在路上》上有5条评论

  1. 这么长……………… 不过还是读完了,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感觉那么亲切啊亲切啊!从来没乃这么多想法lol

    1. 最近不啰嗦还好,一开始写就停不下来……短不了多少的一篇阿姆斯特丹游记即将打完收工,敬请期待~(期待个鬼啦直接没人要看了

  2. 怎么可以这么长……怎么可以这么能写(某个一年只写一篇的人说

    Bite my shiny metal ass XDD

    1. 因为正如开篇所说的一样,是从九月十五号当天开始写的,断断续续一个多月,当成连载合集看好了(

      … in fact, forget the shiny metal 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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