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 年十月,第一次踏上内蒙古高原。那是一次几乎被父亲生生拉去的旅行。
那时我就已经知道,那次西行,与其说是和塞外奇景的初遇,更像是一场和我自己的道别。
没记错的话,是父亲开车到北京的。那辆轿车应该是大表哥的?出门时天还不亮。关于进京的记忆是错乱而模糊的,好几段游离的回忆,不知哪段是这一次的。可能是在蒙阴上的高速公路,上高速之前在路边一个早点摊吃了早餐。和所有出行时在早点摊吃东西时一样,父亲又要我使劲多吃,又嫌我吃得慢。也可能是凌晨、甚至是前一天的傍晚就出发,天破晓时就已经到了帝都偏僻的某处,在那里被一边催着多吃、一边催着快吃地吃了一顿北京饭。因为上午就上了开往河套平原的客车,恐怕是第二种情况吧。那么,在蒙阴吃早餐时,又是在去哪里的路上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北京,不知几环外的匆匆一瞥,没有看到任何首都的繁华。
客车上的乘客每人都发了一瓶矿泉水和两包馍片,毕竟是十个小时的长途旅行。馍片的包装上有蒙文。
出张家口不久,大巴在公路上抛锚了,一车人坐在阳光普照的路边,不知替换的车何时出现。
视野里熟悉的杨树渐渐被白杨取代,黄褐色的山峦宣示着北国的高原。高速公路上几乎只有巨大的货车,路边不时有一座荒弃的村落经过。漫天盖地的荒凉淹没着在这一丝公路上爬动的客车,挤压着我的胸口。我想念关内的绿意,仿佛已经和它阔别千年;我想念我自己那张舒服的床,想念家里的饭菜。我想回去。
白日西沉时,客车在服务区加油。我们爷俩在小卖部里研究了一下那里卖的各种牛肉干,什么都没有买。高原上的夕阳明晃晃地照亮服务区后面的山坡,不是我们熟知的、秋日午后绵柔的阳光。天高地迥,人心也仿佛跟着宽广起来;然而我依然想回去。
入夜,亿万颗星辰笼罩着大地亘古不变的黑暗。要过好久,才会有一盏灯火远远地显现,须臾再重又隐于夜色之中。零星地点缀在星辰的壮美画卷上的人间灯火,给人生命的触动,却也反衬出人在天地间的如黑夜般沉重的孤独。一直一直望向车窗之外的我,心中充盈着因有幸看到如此纯粹的星空而起的狂喜,和如此纯粹的星空带来的如此纯粹的孤单。我还是想回去。
因为白天抛锚的关系,晚上十点前后才到达目的地。在一家大排档吃了晚餐,就回旅馆睡下了。
记得在旅馆里和父亲翻着地图册算了算,往北走不到一百公里就是蒙古国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年,还从来没有离国界那么近过(除了还在小学时到过一次深圳,如果大陆和香港之间的边界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国界的话),心里因此轻轻地激动着。
当地方言里浑厚的鼻音。午饭时遇到别家的婚宴,席间唱起的蒙古族的歌。旅馆的餐厅走廊里摆着一整片鲨鱼的背鳍。金黄色叶子的白杨树。对家的思念。斑驳的记忆留不住接下来匆匆逃走的几日,终于盼到了归期。回去的客车是一辆卧铺汽车,第一次坐,期待在踏入车门的一刻就被几乎有腐蚀性的气味瓦解,当时就在震惊和哀怨之余下了这辈子再也不要坐卧铺汽车的决心。
和内蒙古高原在生命轨迹上偶然又必然的邂逅,在脑海里留下的是旅行在一条不见头不见尾的高速公路上、始终想念着远方的家的,浸满阳光和星光的、土褐色的故事。在那之后几年里的得与失、破与立、罪与罚、迷失与回归、责难与原谅、挣扎与挣扎,莫不与此相关联。
十年前在星空下望得出神的,是一个留着平头的、上高三的青年。他不知前方的路往何处去。十年后,他会留起长发,他会正在奔三,他会已经知道怎么拍摄星轨。在十年里,他会彻底丢失自己,还会用整个未来把自己赌回来;他会憧憬在另一片大陆上的生活,并幸运地梦想成真;他会认认真真地喜欢上一个人,然后用很长的一段时间愈合作为结局的创伤。他会拿到硕士学位,却会发现自己身无一技;他会学习新的语言,却会越来越拙于表达;他会交到很好的朋友,却会依然孤独。十年的人生充满无解的悖论和高原上的荒草。在这个当口,他还是不知前方的路通往何处,还是迷惘如当年。
我们一家子一起去湖南。家父急匆匆送我去青岛机场。家父带我去北京好好逛了一逛。我们一家子一块去北京玩(我在火车上挤了一整夜回家过国庆假期结果不到两天就被拉回帝都了是怎样)。我们一家子连奶奶都一道去青岛看海,他们回家我出国。家父去曲阜接我,在高铁站远远看到我,拿手机给我拍照,我说有什么好拍的,他笑笑。家父过世了。
来来往往,十年过去了。
朱自清《背影》。
拍拍你的背,继续前行吧,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