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是糊涂了。
八月十五那天,大家在三叔家吃饭,她吃饱了先去沙发上歇着,偷偷跟我说,还是早点把她送回去吧,一个老太太在别人家里不方便——她记不得自己的三儿子前几年盖了这么一座新屋,以为是在别人家里。倒是还惦记着怎么没见到我堂弟,说是不是还没下学回来吃饭。我跟她说,我弟这不刚走过去么,他跟我哥一样五大三粗的,你认岔了吧。她就很惊讶,说他哪有那么高,我说他也不上学了啊,都二十了。奶奶更惊讶了,拿手一比划记忆中我兄弟的高度,笑了一笑,说怎么就二十了呢,还当他才这么大呢。眼见一时半会儿众人不像是能吃饱喝足的样子,就跟我说这天都黑了,就别回县城了,今晚就在这里住下明天早上早走就是,似乎也知道这里不是外人的地方。许是无聊了吧,她又慢慢地走到各个房间门口,朝里边看看,小声评论几句,我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只听出语气是赞叹的。
听家里人说,老太太有时很清醒,有时候犯起糊涂来甚至会跟我二姑叫姐。我长年不在家,大家就喜欢拉着我问奶奶认不认得这是谁。很稀罕地,每次都认不差。有一次,她似乎又气又喜,说,怎认不认得,要是连自己的孙子都不认了,那不就该死了么。众人们就笑,说诶,还真不简单呢。
十六那天去大姑二姑家走走,商量二十上坟的事。先去了奶奶那里看了看,告诉她我和妹妹一块去两个姑家走走。堂弟带路,先去了邻村的大姑家,在那吃了午饭,回来又直接去了本庄的二姑家,堂弟坐了一坐就走了,似乎还有事要忙。
我们刚在屋里和二姑说了几句话,就听到有人敲门。竟是奶奶要找孙女,就让我得跟她叫大娘的乡邻扶着来二姑家了。奶奶说,记得我们说来姑家,等了半天没见回来,就在想是不是没跟她说一声就已经回家了。见我们在二姑家没错,放心了,就要赶着回家,说大门没栓,不赶紧回去怕鸡跑出来。我们几个人费了好些工夫才把老太太请到二姑家里坐着。二姑跟我说,她很少进来坐,每次过来就说门没关得赶紧回去。我问二姑,没看到奶奶院子里有鸡啊,二姑说,是没有,她光记得以前养的那些了。二姑做了晚饭,饭后开着三轮车把奶奶送回去。奶奶一直惦记着忘了关的大门,分明关得好好的。
昨天又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我不懂那些准备工作,就干脆还是坐在床沿上陪奶奶说话。她问我“那天”在“那里”住下了没有,我知道她还记得八月十五那天的建议,就哄她说住下了,第二天早上才走的。她笑着说好。她看着众人们往屋里拎东西,就客客气气地说,来就来吧,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大爷粗声粗气地说她,这是给你的么,是给老二的,今天不是给他上十年坟去么。奶奶这才知道,却也竟还记得我们那边十年坟九年上的风俗,低声问我,你爸爸走了九年了吗。
她怎么会记得呢?毕竟现在的季节是春还是秋都时不时地分不清楚,自己的年龄也时而准确地记得自己虚岁八十六,时而又自称“毕竟是八十一二的人了”。
在二姑家时,她一次次地让我给三叔打电话,让我跟他说她在我二姑这里,晚上就不给他和我婶子做饭了,还让我跟他说不用到处找她。我也就一遍遍地给她说,你放心,我不是已经给他打过电话跟他说了么。她就哦一声,表情也明显放松下来了。在自己家里时,她也一再跟我说,她想要回去,但自从从我家回来之后没多久,腿就开始疼了,都过了好些天也还不好走路,也就只能在这里再多住几宿。她抱怨说,这屋里没什么东西,总是不便宜。我问她是不是想回村头那里,她说是啊,不然还能回哪。
可是奶奶,我多想提醒你,你已经十年多没在我家住过了,你的腿也不灵便了已经好几年。你现在住的不是大爷的老宅子么?这栋你不怎么喜欢的房子如今才是你的家,而你心心念念的自己的家,村北头那个宽敞的院子,那个你曾经种菜种花养鸡养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大院子,已经让大爷和三叔拆掉盖了现在的两位新宅子,已经再也没有了。你光记得得让三叔和婶子干完活回家就能吃上饭,却怎么不记得他们在我爹还在时就已经不天天来你这里吃饭了呢?
但我又怎能忍心告诉奶奶这些真相呢?哪怕她马上就会把这些新信息忘掉,我也没有办法说出哪怕一个字,让这个本就已经迷失在岁月的迷宫里的老人更加惶恐哪怕一秒钟。
我甚至有些嫉妒奶奶了。这几年,我们这家人因为各种原因,多少已经到了个飞鸟各投林的田地,往昔的和睦热闹,早已连同村子北边那个生意盎然的院子一道,绝无可能回来了。可是奶奶如今却还留在那段我们家族最好的岁月里,那些算计,那些纷争,那些生老病死,都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
这样也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