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奶奶在电话里说,家里那边那么大的雪,她这是第四回见到。上次见到,还是大爷大娘刚刚定下亲的那年。

都快到膝盖的雪,我还一直没见过呢。可惜错过了。

只是错过这场大雪的、我家的男丁,并不只有我一个。哪怕只再晚俩月都好,至少就能见见稀罕的景致再上路了呢。

奶奶也是想得难受吧。先父走后,我时常给奶奶打电话,但这次她还是跟我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多小时。细细地跟我讲这次大雪压塌了多少大棚,当年我大娘怎样被大雪困在本来计划着只住一宿的未来的婆家里急得哭,讲我的两个小堂侄怎么听话怎么伶俐怎么围着她老奶奶长老奶奶短,讲我大爷的病,讲叔盖的新屋现在怎么不好安门窗。

跟你在电话里拉呱,就跟在身前一样。她说。

儿没了,孙子不就和儿一样么。她说。

等明年冬天你在家里了,我再去你家住。今年冬天就不过去了。她说。聊了一会,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她又说,等你毕了业,看着哪里好就留在哪里,觉得外边好就留在外边就是,哪里都一样。不用挂牵你奶奶。

末了,她说,我们这边都晌午了,你那边是不是也快天明该做早饭了。我说哪呢,半夜两点多了,还没睡呢。她光记得我这里比家里晚几个小时,但每次都要感叹竟差得这么多。但说回来,村里有几个老太太能和我奶奶一样知道时差这东西,能像我奶奶一样在孙子感叹错过了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大雪的时候建议上网找山东省雪灾的图呢?

奶奶啊,奶奶啊。你这不孝的孙子哪有办法不挂牵你呢?

奶奶跟我聊我大爷的事,说,你大爷毕竟是憨了,以前哪这样啊。

去年今年两次脑溢血之后,虽然思维言谈和以前几无二致,但已经改了脾气,多了一份小孩子一样的任性。自知反应不如从前,却还是讹着堂姐给自己买了辆新车。只是从今年又一次小型的脑溢血以来就被全家彻底剥夺了给自己当司机的权利,想必新车本来还没稀罕够呢。

父辈这弟兄三个,短短两年,便去了一小半了,剩下的其实不到俩。

奶奶,你的心里到底是怎样的感受呢?我这里,仿佛一下子空了。

我拒绝长大,于是老家依然是每逢年节在桌前围起来的那么一群人。奶奶,大爷大娘,爷娘,叔婶,哥,我,俩妹妹和一个弟弟。年幼却敦壮的弟弟拿菜刀把树皮刮掉一大片,自己毫发无损地进门炫耀成就。爷喝高了,不知怎么开始扮孙猴子。大爷把别人的劝告当耳旁风,依然一根根地抽烟。大伙总是要问堂哥什么时候才要谈女朋友。

老家仿佛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都不会变。

老家就该永远都是那个样子,永远都不会变。

四五十年不遇的大雪纷纷扬扬,萝卜白菜统统被盖在雪地之下,雪面平整如纸。雪会落,雪也会融。而那个热闹团圆的老家,也已经随着时光流转,永永远远地不会再回来了。

又已经是冬天了。又一个年节不远了。

难得地,想家了。

《老家》上有2条评论

  1. 一些事情总会发生,世界也在持续变好。

    心思细腻的人好像过得舒服一点就会对父母有些负罪感。
    每天忙忙碌碌,又没心没肺的过了一年。

    1. 这话莫名戳中……换做我妈也是这样的:苦了大半辈子,看着自己的儿孙有了盼头,回过头来孝敬她的,让她歇着,我们来做饭收拾家务,她在旁边看着,笑着,欣慰却又拘谨,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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