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做月饼,还是在四个中秋之前。
那个中秋之前的周末,和家里聊视频,说想要试着做月饼。只是拿不准如果做五仁馅的话,果仁砸到多细合适。父亲就拿着手机走到厨房,掰开一个月饼给我看。还记得我和母亲一块嘲笑他因为肩膀疼给自己弄的一个模样古怪的保暖小坎肩。
那次最终还是凑了五种坚果做的五仁月饼。没有烤箱,在印度小姑娘家烤的;小姑娘是素食,正好也不知道去哪里买猪油,就用的黄油。最后的成品外观像是金灿灿的小馒头,吃起来更是略像月饼但奶味浓重的神奇口味,但我们当时一伙五个朋友还是坐成一圈,吃得开心。
当时想着下个周末给父亲炫耀炫耀我的奶香月饼的故事。哪知没等到下个周末,父亲就辞世了。
密友们也相继离开了萨尔州,我就更没了劳神费力做传统点心的念头。
最后,我也离开了。
日子慢慢在慕尼黑安定下来,今年又慢慢开始包水饺、搓汤圆、烙油饼,和要好的同事们分享。
有天下班走出办公室,望见天上的一弯月。啊,还有八九天就要中秋了啊。
第二天午饭时和老外同事们说起再过一个多星期就是我们仅次于新年的节日了,他们问那我是不是要包水饺。我说,什么水饺啊,我有烤箱,应该会趁着周末做一次月饼。不是他们见过的广式月饼,是我从小到大都更喜欢的苏式。
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就决定下了,四轮寒暑之后。
星期六,看了一圈家里厨房的储备,去买了猪油、砂糖、核桃仁、榛子仁、扁桃仁、松米、芝麻、红豆和绿豆(因为当时还拿不准到底想要做红豆沙还是绿豆沙)。两种豆似乎只有亚洲超市和有机食品店有卖,去超市旁边的有机食品店里时正好看到在萨尔时喜欢的一款草本茶,也就顺便买了一盒。
星期天睡到晌午,起来煮前一晚泡下的半斤绿豆。先后一共加了五六勺糖,又切了一小块黄油放进去。
忘了三年四年还是五年前,回家时大姨给了我一包她亲自晒的干桂花。我一直没怎么舍得用,扎紧了塑料袋,又把袋子放在一个密封盒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住处的行李箱或是冰箱冷藏室里,至今仍然花香馥郁。豆沙快收火时,取了一小撮,洒在里面拌匀了。几乎闻不到花香,直接尝尝豆沙,细细又细细地品,才捉到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桂花滋味。心里就已经美滋滋的,是桂花绿豆沙呢。
至于五仁月饼馅,大概三分之一都是核桃仁;松米贵松松,用得也就最少。榛仁和扁桃仁虽然用得不少,但口味方面的存在感竟然还比不上芝麻。和四年前一样,果仁之外的配料少少,只放了两勺糖,又加了一小块黄油,希望凉下来之后黄油能多少帮忙定定型,不要像一盘沙一样散。
头一次用猪油和面,对猪油的气味感到近乎绝望。怎么这么难闻!怎么记得家里熬猪油的时候没这么大的味来着!你们这群老外是用了什么鬼法子炼油的啊!月饼烤出来,还是有一股猪油味。并且油用量也感觉过了头,酥皮有点油油腻腻的。
啊,我下重本炒出来的果仁。啊,我甚至加了桂花的绿豆沙。鲜花插在了猪粪上。
吃了两三个,剩下的就都放在垫了厨房纸的盘子上晾着了。反正冰箱被没用得了的馅料和油酥占满了,反正烤好的月饼应该在室温下能放好几天,反正也没那么好吃。
第二天早上准备拿几个去办公室当午饭时,十二分意外地发现,月饼们看起来已经一点也没了油腻的模样(厨房纸倒是已经快要喝油喝到饱了),闻着也没了猪油的臭气,正是我喜欢的、正儿八经的苏式月饼的香味。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去参观一家月饼厂,吃过一次新鲜热乎的月饼。怎么食品厂的月饼一出炉就喷香美味,我的月饼的滋味就需要慢慢花时间才能显现?
薄到半透明的饼皮一片片掉落手心,豆沙糯糯绿,果仁酥酥金。很好吃。在数年的停歇之后,在忙碌整天却换来失望之后,我在他乡吃到了最是故乡记忆里的月饼。
那是多少年前的中秋呢?我和堂哥堂姐们,在奶奶家东头土灶的热灰里捂栗子吃。在月饼厂平生头一次吃到刚出炉的热乎月饼,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那个月饼,是豆沙馅,枣泥馅,还是糖瓜馅的?
都不记得了。
如果能有机会多年之后回首,不知那时还会不会记得这些牛奶味饼皮的、或者那些放到隔夜才好吃的月饼,以及和这些月饼揉在一起、大概也会越陈越香甜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