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母亲洗好让我带回来的苹果,有一个稍微被挤了一下。拿起刀,准备把那处削下去。
水果刀切出清脆的一声响。就这样冷不丁地,想起了先父坐在沙发上削苹果的场景。
是啊,他以前可喜欢吃苹果了呢。
啤酒杯
十月三号,德国统一日。在机场免税店,看到 Erdinger 的礼盒装有啤酒杯送。
当初父亲问我能不能把我送他的那个一模一样的啤酒杯再找一个凑一对来着,现在有机会了。
只是突然被告知父亲病重让我速回,怎么总是隐隐觉得,在前面等着我的,会不只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还是买了那小箱拎起来不算很轻快的啤酒,不管怎样,毕竟是他的心愿来着。这下凑满一对了,我马上就回来了。
你还在不在那里等我?
在飞机即将穿越黑夜进入又一个绚烂的黎明时,我想到最坏的可能,不声不响地,哭到整个身体都木了。周围那些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旅行的人们,依旧睡得香甜。
重逢
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也依然没有料到,下了高铁,我会直接被接到老家里那座按理说是分给我父母的、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住的老屋。
更没料到的是,为了将就村里的风俗,我不得不心不感情不愿地剪去了准备留得再长一些的头发。
快到家时,去接我的小舅说了实话。
二号晚上八点刚过,父亲死于急性心梗。
我说,可惜现在太晚了,不然角膜啊肝脏肾脏啊骨髓啊什么的都能捐出去。
舅说,器官捐献的话得有本人提前签名的文件才行的,走得那么急,本来没有的话当时签都没时间的,一下子就已经太晚了。
是啊,按我母亲后来说的,他早早就想要歇下,刚躺下就出了一口听起来很奇怪的气。母亲问他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舒服,已经不应了。母亲立马拨了急救电话,但终究还是迟了。
这个少年时期就走出村庄、最终死在县城家里舒服宽敞的床上的人,我时隔一年多重新亲眼见到时,一如其他所有老在村庄里的人,盖着在我看来有些过于花哨的寿被,戴着过时了不止十年的帽子,躺在狭小到一看就不舒服的冰棺里,一大张白纸盖在盖子之上,遮住了脸面。我揭开那张纸,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具几乎完美的蜡像。
那天傍晚,我端端正正地跪在院子里。主持这次丧事的,一个我应该管他喊大爷的,应该能算得上是远亲的人,像给一个新嫁娘蒙上红盖头一样地,给我戴上一顶白头巾。
他用一绺麻绳扎紧了头巾的那一瞬间,某种仪式似乎完成了。好似孙猴子套上紧箍咒,从此就只是唐僧死心塌地的徒弟。
一头扎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一刻,我成了不再有父亲的人。
汉人的衣服
被朋友们问起时,我告诉他们,我们汉人,已经不再穿我们自己的传统服装了。
然而我不知道,有一套衣服,一直流传到了今天。满人没有抹去它,那群想斗倒一切弄出个崭新天地的人也没能抹去它。
似乎和在文章里读到过的一样,不缝边的宽袍大袖,麻带,木杖。连带这披着麻的头巾,我穿上的,正是汉人传统的丧服。
可能是父亲教给我的最后一件事了吧。
还有呢,我们汉人自己的衣服。
哭的计较
泼汤要哭。出殡要哭。上坟回来的路上不能哭。
几乎所有这些风俗里对我而言完全莫名其妙的计较,都被我破遍了。
对于一些人来说,给他们一些要哭的场合,是给他们机会去表达,或是表演。对于一些人来说,给他们一些不能哭的场合,是防止他们哭到垮掉。
然而这些被固化在风俗里的计较,我甚至没有办法遵守。有亲戚劝我至少要在一些场合里假哭,我做不到。在几乎所有的仪式里,旁人都无法在这个穿着最重的孝服的人脸上,看到哪怕一丝苦悲。会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吧,但这不是我得去操心的事就是了。
却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望着被一层透明的硬质塑料隔开的父亲的遗容出神之时,在灵前兀自点香烧纸之时,在见到前来吊唁的先父或家母的挚友之时,在父亲遗体被送入火化炉时,在棺盖随着咚的一声盖上时,在棺材下入土中时,或是声嘶力竭,或是一声不发,眼泪不住地流。
爷,我回来了。
毕竟走出村庄这么久了,如今离世,父亲还是要有一场追悼会的。
追悼会之后,便会火化了。
在那前一晚,我窝在灵旁的麦秸上,又在父亲身旁,要他陪着睡了一晚。
毕竟,到第二天,就连这具躯体,都不会再在这个世上了。总觉得那一晚,才是父亲上路之前的最后一晚。
给殡仪馆开车的师傅,得见过多少撕心裂肺的悲痛了?而他开车不想被打扰,执意坐在这辆车上的我,也就只是在安安静静的流泪。但当转弯时,当刹车时,后面总是会闷闷地传来碰撞的声响。曾经开车技术好到如此的老司机如今躺在别人开的车里,随着下边装着轱辘的冰棺左摇右摆,想哭得一点声音没有谈何容易?
殡仪馆,又见面了。上次过来是和大表哥道别,这才两年过去,却又轮到和自己的父亲了。
再化化妆,就要推到礼堂里了。
从冰棺里抬了出来。终于不再只是电脑聊天窗口里的影像,不再只是电话那头的声音,甚至不再被一个棺材形状的大冰箱隔开了。
在两边脸颊上亲一亲,抱住他,我的脸贴在他的脸上。
爷,我回来了。
毕竟已经过世了几天,组织和血管里的液体在重力作用下已经下移,父亲的嘴唇已经显得有些干瘪,耳朵也已经瘀成了紫红色。但他冰凉的脸颊依旧是那么柔软。
那几个帮忙跑前跑后、却一直被我认为有些烦的乡邻在一旁嘱咐着,别把眼泪掉上去了。
哪有一滴眼泪?一年多没能面对面地见到爸爸了,以后也再不会有这种机会,此刻沉浸其中的,是无比的幸福啊。
才不要和他们一直待在一起呢,又执意跟了去看给父亲化妆。
搽粉,涂胭脂,上唇彩,这些恐怕你一辈子都没做过吧,如今怎么摆着一张心安理得的脸,也不发表任何反对意见。看着父亲描眉画面的,心里又觉得滑稽好笑了。
化妆师傅给父亲梳完头,想再把那顶老头帽子戴上。我接过来,说,不戴了吧,还是不戴好看。
是啊,还是不戴帽子的爷看着更亲。
真好看,真好看。我多希望能永远站在那里,端详着我父亲的脸庞。
故乡
父亲的坟,在村子西边河对岸新辟的一片墓地上。村南边的那些坟,近几年似乎也得迁过去。
那天一大早去那里进行一向开始挖掘墓穴的仪式。清晨雾很大,贴着地面,一切都隐在苍茫一片白蒙蒙之中,树头却露出隐约的影。刚刚升起的太阳,又在东方晕开一片润润的浅红。身边稻田里的黄稻穗绿稻叶,也被露水洗成了两层淡雅的色。
可我知道,待到太阳明晃晃地升高了,雾气散尽,我会再次看清四处丢着垃圾的道路,已经几乎成了一条小臭水沟的河,以及村里各种琐碎的目光和心思。
我不愿看到这些,这些故乡的人熟视无睹的一切。
我明白,我已经不再属于这座我老家所在的村庄了。少小离家,在当今的世界,怕是很难还能做到老大回。一些人能很自在地在故乡呆上一辈子,可我的梦想,已经变了。
就连最后的以后,我都希望能不重返这最终会收留我的双亲的村庄。
一场没有多少人参加的追悼会,便够了。我不愿至亲和好友对着我的遗体痛哭,相互拥抱着一边念叨着我的可恶可气可恨之处一边垂泪,于我而言,便够了。
在静谧园中的种着花草的小小一方,最多再一块刻着名字和生卒年岁的石头,便够了。我愿归于某个总是笼罩着淡淡的哀伤却依旧美丽的墓园,如我在这里见过的这些。不要烟火,不要鞭炮,不要鸡鱼肉蛋的供奉,只求四时都有能几朵素雅的花开在那里。
繁杂的传统会在故乡延续和演变下去,一座座土丘前年年依旧会有随着纸灰飞扬的思念。只是我,已经背井离乡,怕是永不回返。
Dumbledore
父亲入土之后,我在家里听到了一些关于父亲的事情。一些简直不像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便生出了这种感觉。父亲之于我,以及 Albus Dumbledore 之于 Harry Potter,是如此相似。
豁达,睿智,幽默,一直严格而又慈爱地支持和引导着后辈,却非要在身后留下一些荒唐的历史。而得知了这些故事的后辈,却也依然能够理解或者原谅。
毕竟,只是凡人。
毕竟入殓之时,他的骨是洁白无垢的。毕竟棺盖随着一声沉闷的响盖上时,满屋落泪的人心里,想的大概都是他的好。
依旧算得上是个好人吧。
白
从家里回来几天,在家时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却也没只是闲着半睡不醒,至少给自己从头到脚买了几乎一整套衣服。
穿戴齐全了往镜子里瞅瞅,通体合身的白色,只有围巾稍稍带点乳黄,正好免了单调。
蛮好看的。可惜恐怕不耐脏。
逐渐背弃传统的我,还在一些似乎无关紧要的方面,坚守着自己尚存的中国人的脾性。
再怎么样,毕竟也还是个端午包粽子、中秋做月饼,连生日都要看着月亮的圆缺决定的人。
而这几件白衣,便是载着我对先父的思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