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缘由地失眠,干脆起身补写这篇游记算了。
二月十四号星期四下午,注意到了一封从学校邮箱自动转发到 Gmail 的邮件。做学生工时的头儿下周二要博士论文答辩了。
想想四月之前要用完去年的假期,查了一下来回的火车票,立马申请了下周一二两天的休假。本来和朋友们定好星期天做汤圆请大家吃,商量一下也推到了下周日。星期天四点多钟就爬起来,天还没亮就已经在西行的火车上了。
慕尼黑到斯图加特的一段是法国铁路开往巴黎东站的列车。列车广播浓浓的法语口音,法语咕噜咕噜一大串,德语哐当哐当一大串,英语广播两句敷衍过去。斯图加特到曼海姆换乘 ICE,广播口音立马转成了德式,同样最大幅简化了英语的内容。从曼海姆再换乘一次,登上车头上已经有印着萨尔州 logo 的局域特快,惊喜地发现这列车上竟然也有 WiFi。在一个两组座位面对面、带着小桌的位置靠窗坐下,几乎立刻就被一群喧闹的北非面容的青年包围了。好在他们在凯撒斯劳滕下车了,实在是吵到我都几乎没法安心读这本 Stiff——S 最近借了我一本回忆录,这本专门用在通勤路上的大众科学得尽快看完才是。
到站下车,心里和脸上都乐开了花:真有种回家看看的感觉!从地下通道走到车站大厅,却不由得一惊:的的确确是记忆里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化,但的的确确都一直是这么小的一个站来着吗?
走到车站门口掏出手机开 Pokemon Go,欸,正好有只多边兽在这里的道馆当团体战头目,当然要抓啦!站在门口打赢之后正在丢球,突然听到一个中文女声传来:“你还没毕业呐?!”抬头一看,正是从我一来这边开始就一直时不时遇到的、虽然一直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但也已经算是熟识的中国女士。我可是回来连五分钟都还不到,要不要这么巧!跟她说我已经在慕尼黑工作了一年了,这次是回来玩玩。她忙着带儿子赶火车,道了个歉说回头再聊。但以后还会不会相见都难说,本就是萍水相逢。
工业时代的回响
是住在留在这里工作的印度朋友那里。放下背包,吃过午饭,我说我要去从没去过的 Saarpolygon 拍落日。星期天能去那里的车不多,一小时只有一班,算好了时间图近路去了 Saarbrücken 东站,一个小小破破的站。朋友的月票到不了那么远,得买票,但俩人在火车站的售票机上折腾了半天,直到火车来了也没找到合适的,先跳上车,我试着用我的 SaarVV 公交时间表应用买票,却发现竟然没有这个功能。(就在第二天应用有更新,更新列表里上来就是“应用内购票”……这是在逗我?)朋友只好放弃跟我一起去看看的计划,我独自一人去了。慕尼黑白痴又恼人的公交系统突然似乎没有那么惹人火大了,至少买票简单得多,我不禁想道。
爬了好一段山路,终于见到了这一座落成没几年但似乎已成为萨尔州地标之一的煤炭工业纪念碑。在空旷平整的矿山顶部,三十米高的钢铁结构也显得渺小。在矿山上四望,波光粼粼的萨尔河一边是绵延的良田,一边是房屋次第的城镇。远处一座热电厂,双曲面的冷却塔时不时升腾起一条云带。电厂东边远远地坐落着还在运营的迪林根钢铁厂。东方和东南方天边的山丘顶上伫立着几座风力发电机。南边的山岭之中,有几座外貌独特的,明显是工业原材料开采时代留下的矿山。脚下这座矿山下面,林地延伸到城镇参差的边缘。
这是有如故乡般亲切的萨尔啊,这曾以煤炭和钢铁产区的身份闻名的地区。
Saarpolygon 是免费开放的,拾级而上,在顶部更是开阔了本就宽广的视野。正在西斜的太阳,在这座镀锌的钢铁框架后写出一个拉得长长的“又”字。一轮几乎全满的月正在东方升起。
正在往下走,对面一个大约两岁的小童正在母亲陪伴下一步一步往上爬。看到我,小朋友粲然一笑,举起小手指着我的相机,不紧不慢地练习着自己学来的词语,“Foto machen”。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未来和他脚下这座建筑所代表的时代大概不会有交集。
回到地面,色泽一时暖过一时的金色阳光,竟给这座银白色的纪念碑蒙上了一层如铁锈般的红,仿佛转眼间已过了几十年。在后面越发明亮的月轮,把这锈红衬得更浓重了。天高地厚,沧桑感充满天地之间。
我绕到这钢铁结构后面,燃烧的天空做背景,纪念碑在相机记忆卡里留下完美的剪影。
在我看着在淡紫色暮光里转动的风电机出神的几分钟光景里,太阳就已经几乎完全落到地平线之下了。
风中的凉意渐起。山下城镇的灯光渐起。该下山了。
在法国边沿
正是因为离开了萨尔,才有了能够更好地观察萨尔的机会。尤其是身陷巴伐利亚这么久之后。
在 Saarbrücken 街上,时不时就能在心里乐呵起来:啊都快忘了这里的电车报站说从哪一侧开门都是德法双语的呢!欸刚刚骑着自行车经过的那个人,从帽子到背心到裤子甚至到自行车,款式颜色都像是从介绍法国的画报里出来的哎!有人把不要了的旧书摆在路边白送,一本德语的菜谱和一本法语的儿童画册挨在一起。沿着 Bahnhofstraße 走时,正有几个工作人员在修剪这条步行街上的法国梧桐去年长出的细枝——我也才意识到,这些被仔细修整到畸形 的法国梧桐在慕尼黑似乎也是难得一见的。
跟在慕尼黑的几个朋友说这里到处是法语,有一个会讲法语的立马打趣说正好你可以在那里练习练习。我就回了一句,Oui oui supuconécœtieur。几分钟之后她回我说,我还以为那真是个我不认识的词,竟然还去查了。
如今回来一次,心心念念想了一整年的、只在这边的 Lidl 有卖的 Briocheknoten 终于有机会再买了!尽量多地买上一大堆背回慕尼黑去吃个痛快,长久以来就是我回萨尔看看时最重要的待办事项。
计划好了,星期二从学校回市区就直奔当年最常光顾的那家,扫货之后趁最新鲜的时候先吃一个打打馋虫,剩下的带到办公室当第二天甚至第三天午餐的主食,毕竟吐司面包已经快吃腻了。
难得计划执行得不错,周二下午和朋友一起去到那家 Lidl,走到门口才发现大门紧闭,贴了一则通知,因为装修暂时歇业——正是从二月十九号星期二开始。整个傻眼,你不是 2015 还是 2016 年刚装修完吗是嫌赚太多钱花不完还是怎样?看看时间再查查公交,决定去距离最近的另一家。有轨电车转公交,直冲那家的面包区,来来回回检查了不下三遍货架,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只有疑似是限期供应的、顶着碎核桃仁的 brioche,那些长得略像发了福的 Brezel、刷着蛋液烤得棕亮亮的 Briocheknoten 呢?!不是卖光了,根本连价签都没有!可是货架旁边的过敏信息里还是有列出来的,还带着照片呢!就算本周的非常驻品种是同一种类的你们也不能把常驻品种下架啊!
我没有买带核桃仁的那种;我最爱的面包不是它,我没有横跨整个国家也要带着它的动力——更何况我其实不喜欢核桃仁。
竟不得不以这样的遗憾作终,这一整趟旅行都黯淡下去了一些。
餐馆、酒吧和大学的变与不变
萨尔州毕竟不比山东省,短短一年间并不会有那么多的万丈高楼平地起。周一时在市里逛,实在觉不出有什么大变化,干脆去 TK Maxx 扫了一圈货——因为是工作日,更因为不是慕尼黑,商场根本一点都不挤。更是淘到了几件非常满意的衣服,只是在结账时眼见刷掉了六十多欧,略微有点肉疼。今年就尽量不要再添购新的春装了吧,尽量。
第一顿晚餐就是去 Stiefel Bräu 吃的。这一家似乎是整个 Saarbrücken 历史最悠久的餐馆,十八世纪初就有了。此处供应的啤酒则是本市产的 Bruch。很喜欢这个牌子的啤酒口味,可惜在慕尼黑买不到。
以前经常去吃炒面的那家中餐馆在门口贴了张告示,休业一整个月回国过年去了还没回来。另外一家一个澳门的阿姨开的小餐馆我以前常去,这次三天里又去吃了两顿。老板娘的家常菜一开始并不对我的口味,然而她的热情慷慨最终让我成了她的老主顾。
不变的固然有很多,但变化也是有的。Zum Stiefel 旁边两家酒吧,包括我们在学生时代经常去坐坐的那家,都已经更名易主了;其中一处成了一家 Sausalitos——虽然我在慕尼黑最喜欢的鸡尾酒吧就是这家连锁,看到 Saarbrücken 也有了分店,固然觉得小城又洋气了几分,但也多少让人生出一些时移事迁的感慨了。隔天早晨路过那家我很喜欢的英式酒馆 Baker Street,又看到他们门口贴着道别聚会的时间表:他们三月底就要搬到 St. Arnual 区去了。为什么要搬离学生扎堆的中心区域,我不知道;我只能在心里祝他们生意好。毕竟我在这家酒馆留下了太多割舍不掉的回忆,开心的,难过的。
去学校参加头儿的答辩,从公交车上下来,讶异于目之所至竟无修路的场所。看起来也太整齐干净了吧,真是来对时候了。
正乐滋滋地想着,往通往我们系的路一拐,不由得一怔:乖乖,就说呢,这里不正有一段被挖了个底朝天么?就记得在校时收到过邮件说全校的道路要整修若干年呢,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熟悉的味道。
又见到了几个熟识,又见到了以前的教授。进门时头儿一身正装正在做准备,看到我冒出来,眼镜瞪得圆圆的,做了个夸张的“oh my god”的口型。坐在那里努力认真从头听到尾,几乎什么都没听懂,只好庆幸自己没有留在学术圈里,也没有做这么语言学的研究。答辩之后和她聊了一会,得知她和家人已经搬到耶拿去了,也是专程回来答辩的。我问起在我打工期间出生的小宝宝的近况,她说当年的小宝宝已经是个什么都会说、整天到处跑的小朋友了。是啊,毕竟我的那份工还是在 2016 年打的;上次见到小朋友是在二十五周年系庆时,那时他就已经是个站得直走得稳的小家伙了,而那也已经是前年的秋天。时间啊,两三年转眼就已经过了!
指导我做论文的教授也在答辩现场,意料之中。他的问题和语言学关系不大,也因此是我唯一能听懂在问什么的。我本想在答辩之后堵住他聊一会儿,但还没等我凑过去,一位女士就急匆匆截住了他,似乎是要讨论什么急事,两人避开人群表情严肃地交谈片刻,就匆匆离开了。去学校的小商店买了包咖啡豆作礼物,去到他的研究组(他不意外地不在;遇到一个在那里做论文的不认识的学弟,说他刚刚离开去参加另外一场论文答辩),在他们的咖啡机旁留了张字条,和借给我笔用的学弟简单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不知何时才会重访这座学校;不知那时能遇到多少故人。
周二深夜的 ICE 列车,过了乌尔姆之后已经空了大半。午夜十二点半从火车上下来,径直走向地铁通道。
就在三天前刚刚回到萨尔时,走在路上,在慕尼黑的一整年的记忆是那么遥远且不真实,仿佛大梦一场。仿佛我从未离开萨尔,仿佛我从没在巴伐利亚生活过。第一次回国时,对在萨尔的时光也有过这种感觉。
等来地铁,上车坐下,继续读这本已经快要看完了的书,丝毫不担心会坐过了站。
三月五号凌晨,九号十号晚